第六十三章
1894。平壤。旅顺 by 寒禅
2018-5-28 06:01
第六十三章 虎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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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又一批俘虏被送至东京,民众依旧以嘲笑和石块迎接,警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阻挡住躁动之民众……俘虏每天有一个半小时之散步时间,早前有一批给安排在门迹大寺参观樱……虽说是散步,实为游街示众,既让百姓知我兵之强,也让西方舆论知我军之仁慈,当然,侮辱清兵不在话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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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叶志超不理自己,左宝贵思量片刻又道:“奉军刚收到从水路运来的一千石的粮米,还有另外一千石几天能到……需要的话,我可以给你一点儿。”这么多年的老朋友,他当然知道此刻叶志超是什么心情。最后朝廷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,示意要主动出击,更被皇上点名批评,对于最早领教过倭人厉害,在战守问题上与自己闹得不可开交的叶志超,自然是百般滋味在心头,也难以面对自己这个因此而差点被他气死的老朋友。
这是第一次听见有粮米大规模运到平壤,而且还能分一点给芦榆防军,叶志超的脸还是不自觉地往左宝贵侧了侧,然而心中的不忿还是让他把脖子保持僵直。
“你不用这样……”左宝贵无能为力,只好以事论事:“若今日不战,明日又不战,坐待倭寇抄过平壤,截我归路,到时候必定授首遭戮,心实难甘!”
叶志超听见心中更是不服,还想在与之辩论,但一想到他才大病初愈,话在喉咙便咽住了,愤愤道:“你不是总统,当然能这么说……”低下头看见自己手中的信,语气更变得低沉:“我还想抱抱自己的孙子呀……”
这段时间内各军陆续有零星的轻骑带着勇兵的家书到来,又将勇兵的回信带回去。此时看到叶志超手中的信,本来正想骂他自私的左宝贵知道他也收到了亲人的来信,脸色陡然变得难看,声音也变得沙哑:“……你还好,儿女都大了,孙子也有他们照顾……我呢?”
叶志超知道自己说中了左宝贵的痛处,忙歉疚起来,转过身子扶着他说:“别这样说吧,打不过就撤呗!”
“撤?”左宝贵眯起双眼,再次动气道:“你从成欢撤到平壤,从平壤你会撤到安州,从安州撤到义州,何时才是个头?是不是跑到国内你就觉得安然无恙呢?”见叶志超了无底气的规避自己目光,又道:“士兵们都叫你‘长跑将军’了,你是不是想背负这外号渡过余生了?你也不想你孙子因你而羞于人前吧?……咳咳……”
叶志超难以辩驳,见左宝贵又呛咳起来,只好唐塞过去:“不就是说说嘛……你动什么气?”
本来还想勉慰叶志超一番,但见其始终是烂泥扶不上墙,左宝贵也心灰已冷,拨开叶志超的手,扶着拐杖缓步离去。
看着左宝贵佝偻的背影,叶志超忍不住喊了声:“嗨!……你……没收到兰儿的信吗?”
左宝贵停下,再次忆起那晚亲手烧掉了女儿的信,心中又是一阵刺痛,缓缓地侧过脸,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道。
“……没说什么吗?”叶志超奇怪,也害怕看见左宝贵这愁容。
左宝贵很想说话,很想和老战友分享收到女儿的信的喜悦,分享女儿在信中说了些什么,她近来生活如何?会否茶饭不思?有否夜不能寐?身子有没有毛病?但他实在什么都不知道!
过了半晌,心头在淌血的他抚然道:“我也想知道……”声音轻若游丝,也不管叶志超能否听见,伴随着孤独的咳嗽声渐渐远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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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三十五、三十六、三十七……”
树影在岳冬凝重的脸上悄悄地摇荡。此刻一身朝鲜服饰,辫子藏到笠里去的他正在山林中眯起一眼,提着单筒望远镜细看远方军容鼎盛,炊烟千里的日军营地,细数着营地里帐篷的数目。
此行共有十一人,朝鲜、中国士兵约各占一半,由左宝贵的近身侍卫常殿侯带头。此次十一人又再分为三个小队,两队四人,一队三人,以分头侦察延绵十数里的在元山登陆直取平壤的日军部队。
岳冬这小队由他来当头头,毕竟他就是从当探弁开始从军的。两个朝鲜人是一对姓李的父子,父已近六旬,子才十二岁。两人其实不是现役士兵,只是老父是个退役的朝鲜老兵,而平壤的朝鲜守兵多不敢去干这可能有去没回的活儿,只有这慷慨激昂的老兵愿意携子与清军同往,故两人便成了临时的朝鲜士兵了。
而余下一人就是────三儿。
此刻的他和岳冬一样一身朝鲜服饰,和朝鲜父子一道谨慎地观察附近有没有动静。三儿之前也没想到,胆小如鼠的自己竟会跟着岳冬应征当探弁。但当看着岳冬因左叔叔竟然烧了心兰的信而泣不成声,并因此寻死似的去请求当探弁,三儿实在不忍心看着岳冬就这样一去不返。这当然和他早就把岳冬视作亲大哥有关,但更重要的是,那信压根就是他和黑子“蓄谋已久”的小聪明!
若岳大哥因此回不来,我这辈子怎么活下去呀?
早在大伙从旅顺出发时,刚经历丧亲之痛和生离死别的岳冬终日失魂落魄,但还要默默地承受着仅有的亲人左宝贵的冷眼。每天晚上他都会走出帐篷,躲在一角看着那张全家福独自发楞。虽然也惦记自己的亲人,但三儿黑子眼见这最要好的朋友每天如此也实在揪心。随着越来越多人收到了国内捎来的家书,三儿和黑子便使计,把心兰临别给岳冬的信偷偷换掉,拿去给潘亮去摹心兰的字迹另写一封,里边当然是一些让岳冬安心的话。
本来这几天已经写好,原信也换回去,只待编一场“奉军有人捎信来了”的戏让岳冬信以为真。但当左军门晕倒的消息传到军中,黑子便当机立断,把信交给岳冬,让他马上带给左军门,既望慰藉岳冬思念心兰之情,也望左军门能因此而好起来,同时和岳冬和好如初。
但谁也没想到,结果竟然是如此让人不堪。
黑子没有来,因为罪疚感更大的三儿硬要他带上自己给娘亲的遗书。
一路上岳冬再次像刚从旅顺出发时那样郁郁不欢。脸上除了视察敌情时的紧张和凝重外,就只有死人般的寂静和僵硬。即便对着三儿,岳冬还是冷淡异常。虽然三儿早就认错赔罪,还主动请缨跟着岳冬,更一路上找机会逗他说话,但岳冬依然故我,跟三儿除了军务外就没有半句多余的对话。毕竟,在三儿跟他说那信压根是假的,希望他回心转意不要当探弁时,他的心已经死了:“真假重要吗?他宁愿把信烧了,也不让我看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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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于日军强征粮食和苦力,从前方逃难来的朝鲜农民越来越多。他们衣衫褴褛,带着家当,背着孩子,拉着牛车,如慌不择路但疲惫不堪的羊群奋力前行,完全没在意岳冬等人就匆匆的如潮水般的经过。虽然不时有人回头看,但从他们惶恐的目光可知道,他们是害怕倭兵就在身后罢了。
朝鲜老头一如以往向农民们打探倭兵的位置和具体情况,其余岳冬等三人则忙靠在一旁坐下,毕竟从清晨走到现在中午就没有歇过。
路就在石滩旁边。农民的赶路声、板车声终于远去,余下溅溅的流水声,还有愣着的朝鲜老头。
“怎么了?”岳冬上前问。
“五里……再走五里应该就有倭兵。”老头楞了愣,扭头看了看岳冬,一路上瓮声瓮气,毫无惧色的他此刻也凝重起来。
看着农民们惊慌失措地逃走,虽然已极力地克制着内心的恐惧,路上也没抱怨过一声,但从一开始就局促不安的老头儿子启东,现在见父亲这摸样更打了个寒噤,脸色发白。
脸色发白的还有三儿。大伙早就讨论过应该与倭人保持多少距离。这当然要视乎当时的地点,地势是否适合侦察等。但平壤东北地势复杂,而日军又连绵十数里,且不断运动,每次在高地侦察都是管中窥豹,难看全貌,这也是为何十一人要分成三个小队分头侦察。
虽然已经登上好几个山峰,但岳冬对自己估计日军的数目总觉得很不踏实,而朝鲜老头更像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,老是一个劲儿的往前走。故虽然三儿和启东是多么的不愿意,多么的累,但每次从山上下来后又是继续推进,找到合适的高地又登山侦察,两天内如此往复已五六回,仿佛要深入虎穴走进日军军营里点人头才罢休。
可是,目下是已经仅余约五里,其先头部队主要是马队,移动甚速,再想到农民们的慌张,说不定倭兵已经近在咫尺了。
还喘着气的岳冬眉头皱了皱,提起水壶喝口水道:“怎样?还走不走?”
“走!”老头还是想也没想:“当然走!”说着更马上动身。
“还走?”干瞪眼的三儿心想。
干瞪眼的还有看着老头背影的岳冬。其实他也开始担心这小队的安危,尤其是见三儿死也跟着自己当探弁,岳冬其实也很是感动的,更不愿意三儿跟着自己一去不回,但目下让他诧异的是,为何这白发苍苍、瘦骨嶙峋老头像是有用之不竭的体力,而竹管般的四肢加上拐杖更如螳螂一样,敏捷地在湿滑的石头上随意走动。年轻力壮的自己和三儿实在是自愧不如,只能望洋轻叹。
老头走了几步见身后没有动静,转身见没有一人跟着他动身,眉头竖起说:“倭兵越来越近了,咱们不快点上山,那可就危险了!”严肃的语气像老师在训斥学生。
虽然还想多休息一会,但岳冬想想也对,便叫身后两人起程,然而两人还是不愿意起来。毕竟实在是太累了,之前还可以坐马,但现在入了小路又要上山就只能徒步。连日赶路,两人还有岳冬脚掌都出了大水泡,还有破了皮的,走起路来早已疼痛难当,只是勉强忍着。听着老父和岳冬的叫喊,虽然也想挪动身体,但难得坐到地上的身体视乎早已不听使唤。
朝鲜老头走过来,瞥了一眼三儿,眼神像是带点不屑,又带点凶光。
“爹……我实在走不动了,能休息多一会吗?”气喘吁吁、挥汗如雨的启东以韩语说道,哀求的语气中还略带颤栗。
然而“啪”的一声,老头嘴里骂着一句“废物”,一巴掌往儿子的脸颊狠狠打去,坐着的他顿时被打得趴在地上。
三儿骇然失色,忙站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