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章
1894。平壤。旅順 by 寒禪
2018-5-28 06:01
第三十四章 畜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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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惟此壹時機最有可觀,亦最為有利。有誌於亞細亞大局者豈能於此間無所作為乎哉?……此時若有非凡之士,起於草澤之間……以大義名分明示天下,誠心誠意代天行道,普救蒼生,乘機而起,覺羅氏之天下不知所歸也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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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爹!”嶽冬終於醒來。環顧四周,再不是那間親切溫暖的小木屋,而是壹間西式病房。
是司督閣的小醫院。
爹,沒有了。母親,沒有了。弟弟,也不在了。究竟,這是不是壹場夢?
嶽冬感到壹人正伏在床邊,低頭壹看,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心蘭!
心蘭睡眼惺忪的睜開眼,見終於嶽冬醒來,忙將他壹抱入懷。
嶽冬多少年都想將心蘭壹抱入懷,但現在被她抱著,卻沒有半點欣喜。畢竟,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小木屋那裏。
“對不起……”蘭兒嗚咽地說。
“幹嘛了?”嶽冬終於回過神來,緩緩地提起手,摟著她。
“是我……是我差點把妳害死了……”心蘭這多個月來的自責,壹下子和淚水壹起傾瀉而出。
嶽冬淡然地笑了笑:“沒事了,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?”
然而心蘭的哭聲還是沒有止住:“……爹說妳死了……我真的以為……真的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妳了……”
“說我死了?”嶽冬扶著心蘭的臂膀,不明所以的看著她。
“……他想把我嫁給蘇明亮……但我寧死也沒有答應……”
嶽冬再沒做聲,只是出神地看著心蘭。
他當然猜到,自己快要去朝鮮,若將蘭兒許配給自己,若自己有什麽三長兩短,蘭兒可就成了寡婦了。而蘇明亮才貌出眾,且會經營生意,確實比自己穩重可靠得多,蘭兒嫁給他,左叔叔自然安心,還未說自己是朝廷欽犯的兒子,也不知會不會連累蘭兒……然而左叔叔故意安排自己進去韓家屯……那是想讓自己和父親團聚,還是……想到此,嶽冬不禁打了個寒噤。他不單為此想法而心寒,也為自己為何會覺得壹個養活了自己十年的恩人有此想法而心寒。但他深知,心蘭可是左寶貴的命根子,他為了心蘭可以犧牲任何東西,而這,當然包括自己……“幹嘛了妳?”心蘭察覺到嶽冬神色有異。
嶽冬像是想到了什麽,突然下床道:“我要找左叔叔……我要找左叔叔去!”
“他壹大早就被裕帥召去了韓家屯了!”
“韓家屯?!”嶽冬停住,驚異地看著心蘭。
“聽說……是去勸降……”心蘭似乎也被嶽冬這反應所嚇著。
嶽冬的目光了離開心蘭,雙目放空,臉色壹下子也蒼白起來,他仿佛感到,自己最不想看見的壹幕,即將降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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烏雲密布。黑壓壓的雲層欲壓下來,像是要把地上所有人悶死。
韓家屯裏。
左寶貴看了看頭頂上的烏雲,心情更是壓抑。
左寶貴正和幾個他的親兵騎著馬,緩緩地沿著韓家屯的大道往山寨走去。
兩旁跪著的盡是有氣沒力的百姓。但見有官兵來都張開燈籠般大的眼睛,仰著頭盯著,又盯著馬匹,咽著不停分泌的唾液,仿佛那就是食物。
左寶貴受不了他們這眼神,自己下了馬,又命部下下馬。
此時壹個村民實在忍不住,奮起沖上前壹刀插進其中壹匹馬的脖子!用力壹拉,鮮血頓時四濺!
“妳幹什麽?!”那親兵震驚,見那人又再舉起刀,馬上上前阻止那人。
那馬受了重創,正想奮力逃跑,但四周上百個村民頓時蜂擁而上,紛紛拿出早已收藏好的利器爭相割那匹馬的肉,那馬不用片刻便倒了下去。
混亂中其他馬匹爭相逃脫,但終被其他人捕殺,下場也是壹樣。
左寶貴壹行人從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抽身。
看著人們都瘋了似的在分馬肉,內臟也不放過,分到的都鮮血淋漓,急急忙忙的離去,久經沙場的左寶貴也難掩驚恐之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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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不容易左寶貴來到了嶽林住的小木屋。親兵都被命令在門口看守。嶽林也不讓他的兄弟進來。
“慚愧……”左寶貴像是心有余悸。
灰暗的木屋裏就只有他們倆。兩人對坐著,中間是個破舊的茶幾。
左寶貴雙手擱膝,坐直了腰。嶽林則靠在椅背,彎腰坐著,雙手擱在扶手上,頭側向壹邊垂下,臉色蒼白,目不轉睛地盯著茶幾,蒼蠅飛過睫毛也沒有眨眼,恍如壹具死屍。要不是進門時他看了自己壹眼,左寶貴真以為他已經死了。
左寶貴說話後嶽林壹直沒有答話,也沒有動。
左寶貴深知嶽林已經心力交瘁,也沒計較,低下頭耐心地等候嶽林的反應。
“告訴我……”半晌嶽林終於開腔,像是死人在說話:“為什麽天底下,畜牲這麽多,人,這麽少?”
左寶貴想了片刻,猜到嶽林指的“畜牲”是什麽,心情更是沈重:“因為人都死得早……都被畜牲吃了。”
嶽林的目光終於移往別處,僵硬地點了點頭,呆了半晌,又問:“那……為什麽,人,總是被畜牲吃掉呢?”
這回左寶貴不懂回答,直楞楞地看著嶽林。
聽不見答案,嶽林開始獰笑:“……不就是因為畜牲實在太多,人太少嗎?”這時坐直了腰,身子前傾,離左寶貴的臉只有數尺,瞪大那布滿血絲的雙眼說:“妳不是畜牲,妳能活下去嗎?”話畢更瘋瘋癲癲地笑,身子笑得抽動起來,慢慢地靠回椅背。
嶽林的笑聲很大,大得連門外的人也感奇怪。
左寶貴凝視著嶽林良久。他仿佛感受到自己的心跳,全身的皮膚也不自覺地起粟。他想起剛才在村口看見村民瘋狂的,血腥的壹幕,感受到這三個多月來韓家屯是怎麽的壹個人間煉獄……這時左寶貴微微頷首,有意無意地放眼窗外那片漆黑的大地。
風,颼颼地吹。時像野獸在嚎叫,又時像哀鴻遍野。
笑累了,嶽林停了下來喘息,仰頭閉上眼睛,淡淡道:“就我的頭,行不?”
“難。”
“他說了算?”
“他說了算。”
“我同情妳。”
“妳挖苦我嗎?”
“不。”
“妳是我會怎麽做?”
“他說了算。”
兩人相互壹笑。
嶽林又說:“欽犯,就十幾人。十幾個頭,換幾百個兄弟和家人的命,行不?”
左寶貴沒有回話,也避開嶽林的目光。
突然“砰”的壹聲巨響,嶽林怒拍壹下茶幾站了起來。
門外的人也馬上手執武器,窺看裏邊的動靜。
左寶貴卻不動如山,眼睛往下的看著桌面。
“妳知不知道……”嶽林怒道:“不是我們想把妳們當敵人看,是妳們逼著我們把妳們當敵人看!”
只聽得左寶貴平靜地說:“妳知道,他說可以,妳是不是就信了?妳又為什麽要我來,而不是直接跟他說了?”
嶽林深深地呼吸著,說不出話。
左寶貴繼續道:“他等了三個多月了,連我也瞞了,我想,他不會殺十幾個人就走的……”
嶽林的拳頭慢慢放松,怒氣漸去,隨之而來的卻是無盡的悲慟和無奈。
這時左寶貴也難掩感慨:“我只能說,我會盡我所能……保其他人壹命。”話畢擡頭看著嶽林。
嶽林仰頭閉目,恨不得馬上自刎奉上人頭,好讓盡快了結自己的痛苦。
未幾,嶽林突然跪下。
左寶貴意想不到,馬上站起欲扶他起來。
只見嶽林低著頭,絕望道:“想不到,我死前……還是和他們壹樣……跪著……”
門外的兄弟聽見都替老大難堪,紛紛落淚。
看著壹個昂藏七尺的漢子,壹個叱咤壹時的人物,如今如此卑微地跪在自己跟前哀求,左寶貴也很是揪心,眼睛也湧上了壹層潮濕,脫下官帽,雙手緊緊地握著嶽林的雙臂說:“我是個人!”